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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形状

你每次问我海的形状时，

我都应该拎回两袋海水。

这是海的形状，像一对眼睛；

或者是眼睛看到的海的形状。

你去摸它，像是去擦拭

两滴滚烫的眼泪。

这也是海的形状。它的透明

涌自同一个更深的心灵。

即使把两袋水加一起，不影响

它的宽广。它们仍然很新鲜，

仿佛就会游出两尾非鱼。

你用它浇细沙似的面粉，

锻炼的面包，也是海的形状。

还未用利帆切开时，

已像一艘远去的轮船。

桌上剩下的这对塑料袋，

也是海的形状。在变扁，

像潮水慢慢退下了沙滩。

真正的潮水退下沙滩时，

献上的盐，也是海的形状。

你不信？我应该拎回一袋水，

一袋沙。这也是海的形状。

你肯定，否定；又不肯定，

不否定？你自己反复实验吧。

这也是你的形状。但你说，

“我只是我的形象。”

2003年10月30日，海甸岛

窗

此刻我在窗前，

看，那就是琼洲海峡。

那艘船像是伸出来

给海刮脸的一根手指。

当我这样指着它时，

正驶向不可见的手掌式的大陆，

或是要回到这手掌大的小岛。

这海峡来回约需三小时。

此刻我在窗前，有足够的时间

看见它从厨房的窗

驶进卧室的窗。

我能感受到波浪擦过船的震颤。

我曾经在船上？或者，

我现在就在船上。

但此刻我在窗前，再过一会儿，

它也会在窗前，在我的手指前，

手掌上。我收拢，握紧。

我把这拳头放在窗上，

下巴放在拳头上。我这样

看着这个此刻的窗，

“像一枚初升的月亮”。

而大海才是这窗下之窗。

2003年12月29日，海甸岛

流花车站行

（给申舶良）

*  *  *

在潼南或库尔勒，我曾这样坐着候车。

我不认识眼前的人，突然想起昨天的你。

灵通观到西客站，地铁又画上了眉睫。

汩徂南土，身上不寒，我去续半杯热水。

还要数小时才到海安，再上船，过海。

我要去我去过的地方：我旧貌，你新颜，

别来无恙啊！电视狠狠地出卖着广告：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不是我不相信。

*  *  *

遮羞的天花板倒悬个红烧的光头坏蛋，

拷问我的生庚八字。斜对个的小母女俩，

手机译着方言，拉杆箱兀自一边生重。

那孩子不是你的，不是电话那头拖欠的。

旁边的纸牌在指间嘻嘻哈哈，肌肉男

手气好，“嘿嘿，刚摸过……”两两相对，

吸烟室回来的寡脸，裤链处露着尸布

包裹的大脚趾。输钱不输志，且买票去。

*  *  *

时间和地址，焖在玻璃门上端的电子

显示器里因发酵而发颤。哪里是麦当劳？

窗外滂渤雨动，窗上铁皮萧邦萧邦响。

新来的车迹在赋格清晰的硬地上往里渗。

我不湿脚也可以过海，但衣领讨好着

邻座起伏的美胸。我迷恋过那样忽悠的

长发，垂向腰间四百八十寺，赢得青

楼薄幸名。刚走的车空大半以候半路人。

*  *  *

刚来的乘客刚下火车，满脸山水坏账，

一个病毒电脑壳，键盘在未来安排角落：

晨起读古史，夤夜赋新诗。不温不火，

开裂的桌椅，权当失恋过；火腿夹泡面，

垃圾桶歪瓜裂枣，滴水观音般无声哭：

她因天真而累，因可爱而雷？我误解了：

送人以短信，送我以长颦？阿弥陀佛，

请问，今天是中巴中道，还是大车大乘？

2009年3月2日，海甸岛

山中一夜

风在狭长过道里徘徊，

像水桶碰触着井壁。

她说她来取我从海边带来的礼物：

装在拉杆箱里的一截波浪，

像焗过的假发。

她要把它戴上山顶，植进山脊，种满山坡。

窗外一片漆黑，也有风

一遍遍数落着长不高的灌木。

偶尔落下的山石，

像水桶里溅出的水滴，

又被注射进乱石丛生的谷底。

那里的昆虫舔着逼仄的星空，

怎样的风才能把浅斟低吟变成巍峨的道德律？

山更巍峨了，彷佛比白天多出一座，

相隔得如此之近，

窗像削壁上用额头碰出的一个个脚印。

墙上的裂纹，是波浪走过的路，

罅隙里长出了野蒺藜。

2014年5月1日，海口

公元二〇一七年七月十三日

成都的暴雨比起海囗的暴雨

少了鱼腥味，多了风尘气。

对面俊美的玻璃大厦叉开的柱廊下，

一排排踯躅于雨的大长腿，

配合着这傍晚的黑雨和闷雷，

刺刀般白花花地整齐而刺眼。

我多么爱看这些美腿啊，

但我没有勇气穿过这百米宽的雨幕，

把我的双腿加入到她们中。

我在窗后贪婪地嚼着巧克力，

希望这咖啡般的苦雨别停，别停！

直到那些腿筑进了防波堤。

我没想到这里也会下这么大的雨，

她们困在写字楼下下班刷微信，

我和你困在咖啡馆虚构另外两个人。

暴雨抬起我们和她们之间的小广场：

停满了多少无头无尾的小车，

像一座摇摇晃晃的乱坟岗。

死被闪电切碎了，通过WiFi和下水道，

手机分享了肉，大海领受了血。

2017年7月13-14日，成都

五十自谴

陌生人，我很早就知道，

你倾其所有，助我良多。

无论见或未见。

遇还错过。

你一直都不仅仅因我而在。

你更不是仅仅因你在而在。

我终究也成不了你希望或不希望的样子。

或者你根本就对我没抱任何希望。

我也没有成为我所希望或不希望的样子。

当然我一直对自己有基本的要求。

……真的对不起。

我一直想着要感谢你。

也许我真能写一首诗？

既是属于我自己的最珍贵的礼物。

更是此刻我还在继续工作的未知。

可我终究也没有写出来。

没有写出来。

2020年12月29日，2021年2月3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