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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柚木先生自数十年前初行印度之后，就多次赴印。究竟是什么抓住了柚木先生的心？

 “我第一次去时住在孟买，房间里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灯泡亮着，下铺躺着一个陌生人。去加尔各答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充满喧嚣与活力。不管走在哪里都会闻到各种各样的气味。香辛料的味道，甚至还有从恒河飘来的焚烧尸体的气味。而当时的日本早已解决街头的污浊脏臭问题，街上十分整洁。所以印度可说是与日本截然相反的世界。我在那里真切地感受到我们通常所说的‘市井生活情感’，它存在于那些和我们的日常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我为那种真实感所折服。”

 这些感想是柚木先生和岩立广子女士（岩立民族纺织品博物馆［IWATATE FOLK TEXTILE MUSEUM］馆长、染织工艺研究·收藏家）一起寻访印度少数民族纺织品旅途中产生的。途中，柚木先生在孟买的货摊上，买了木刻印刷的书信套装。其实那只是裁剪了杂志的一部分，再手工印上了木刻印刷的纹样而已，但柚木先生被其质朴的外表与坚韧的精神深深吸引。 

“制作这些东西的人，恐怕一生都与书信无缘吧。从日出干到日落，晚上因用电不便而早早睡觉。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我想通过实际的手工制品，而非书本或影像去感受手工业者的生活片段，大概是我踏上旅途的初衷吧。” 

柚木先生还买了很多木刻印刷的牛皮纸。其中多数制品鲜艳精美、光泽闪耀，是普通印度人无力购买、专供游客的奢侈品。 

时至今日，拿起那些数十年前购买的纸张，印度菜肴的香气和人群的热气依然会浮现在他眼前。“我确实在那街头漫步过。”记忆中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这个袋子就会情绪高涨。”柚木先生笑着说道。 

一个信封几日元？那些便宜到已经让人想不起价格的木刻印刷信封，点燃了柚木先生以染色工艺为生的创造力之火。实在是小东西起了大作用啊。

作为家中长子的渡边健先生在为报社的广告排版公司工作的第六个年头，他的父亲因为脑梗死倒下，从此成了不归人。

“父亲一个人在自家住宅的底楼开了一家小印刷铺，承接活字印刷发票、信封的工作，他去世的时候 60 岁。我一开始想把铺子关了。我们经营的是办公用品印刷，有很多老客户。从 1966 年开业到现在，让人不忍关掉，于是我匆忙决定继承父业。”

按渡边先生的话说，就是突然从“铺天盖地的数码世界”一下子穿越回没有数码的古董现场，他完全没有头绪，连活字印刷机的使用和调节方法都要请教业内专家，从零开始学习，最初的一两年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的状态。

“真是从没想过自己会做这种原始的工作。我父亲使用锌凸版* ，操作过程中需要使用烈性药剂，所以同行业者已经不用了，现在多用更为方便的树脂版** 。但实际印刷过后我能感受到，使用锌凸版的话，较硬的纸张也可以施以强压，压力和颜色都能随意更改，比使用树脂版的自由度更大。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印刷方式。”

2007 年，“活字复兴展”（11 页）在世田谷文化生活信息中心的生活工坊举办。那是设计师和艺术家们的活字印刷作品的展览，在那之前的几年，部分创作者中出现了活字印刷的热潮。但是渡边先生并不知道当时的这股潮流。对他来说，活字印刷并不是兴趣爱好、休闲活动，而是养家糊口的依靠。当他接到订单，不能以“还没习惯这个工作所以印花了”这种借口搪塞。他正如父亲那样，既然接手了这份工作就要交出专业的完美印刷品，而且必须进一步提高印刷铺的信誉。凭借这个信念，他开始忘我地钻研活字印刷技术。

“我只能不断地提升自我。油墨的调和度会因为冬夏温差而产生硬度上的不同，这种差异只有自己亲自进行上百次的调配才能明白。我现在能做的，只有积累经验。”

“一开始我就在想，能不能将纸张作为首饰的材料。如果和纸只是目前这个样子，就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会用。我想让普通大众也使用和纸，为此必须给出一些和纸用法的建议才行。所以我提出用和纸制作我们身边的日常用品，例如可以佩戴的首饰或是日常使用的东西。”

我觉得在她心里，和纸不只是一种脱胎于传统工艺的特殊素材，更是拥有极大创作自由度、极大可能性的材料。其证据是她现在想要制作的东西：

“我在想，要是能用和纸做衣柜之类的家具一定很有意思。和纸窗帘现在是作为艺术作品展示的，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其变成商品。”

森田女士的代表作，是她从经典和纸镂空花纹中获得灵感制作的蕾丝和纸。她以传统蕾丝模加上孔版画挖孔模，然后在抄造湿纸时将制好的花纹模板架在上面完成制作。小到杯垫、灯罩、餐垫，大到分隔房间用的挂毯，都可以使用这种纸张制作。森田女士说，关于和纸，她还有很多未探索的领域，和纸还有更大的可能性。

森田女士常常从早晨 6 点起，一直忘我地和纸张相处到深夜。

“我在静静流淌的时光中，思考用自己种植的楮树能够制作出什么样的东西。这是很认真的生活方式？哪里哪里，完全不是那样的。要是像您说的那样，我该去深山老林里生活。”

森田女士爽朗地笑着说道。楮树长得极快，所以收割、剥皮、烘干等要做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她的生活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悠闲的日常生活”。这种“靠天吃天”的工作一年到头都很忙碌。

“看着不断长高的楮树我心里会很焦急。一天也不能偷懒。我每天都从这生命力无比旺盛的楮树身上获取着能量。”

看着这样的她，我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纸，没想到得到了一个有趣的回答。

“日本的纸币。日本的纸币使用的材料是结香，花纹与印刷工艺极为复杂，色彩也极为美丽，加之十分耐用，真是越看越喜爱，我觉得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值得自豪的美丽纸币。”

还有一个答案，是她在群马县的山里漫步时从空中飘来的一张“纸”。一开始她以为是纸，结果不是。

“那是白桦树皮。我当时真的想说：‘啊！一张纸！’但捡起来一看不是。它如纸一般轻薄美丽，自然的造物真是完美到无法模仿。你看，就是这个。”

这片白桦树皮放在工作室的一角，宛如一件工艺品。白桦树皮和一万日元的纸币。森田女士能够从我们平时毫不在意的平凡之物中发现美，新锐和纸制作家的创造源泉就隐藏在这一个个常常被忽视的瞬间中。

据说，开发新纸时最令人费心的不是技术，而是“理念”。白色的纸要白到什么程度，拥有怎样的性格与质感？越是单纯的颜色，其理念越难以确定。

这一次采访，我又问了一些关于纸的策划开发与销售的问题。竹尾策划部部长青柳晃一先生说：“我们经营特种纸* ，光等着顾客上门是不行的。从 1956 年起，我们就在东京工商会议所、Art Forum 六本木和青山 SPIRAL 等地举办大规模的展览。不但展示新上市的纸，也展示图书、海报、包装等各种作品，让参观者能联想到纸张的各种使用方式。这就是我们的‘竹尾纸张秀’。”

可以说这是一个纸样集市，是日本独一无二的规模最大的纸张展示会。这个展示会向设计师们传播了一个理念，即使用特种纸可以提高平面设计作品的质量。现在这一展览在继续呼吁人们重新审视纸张的媒介价值，并尝试与顶级创作者们共同发掘新型纸张的可能性。

那么，纸张是以什么为中心开发的呢？

“应该是‘当下之感’吧。纸张的色彩平衡、光泽、柔韧度、手感与质感、浮雕工艺等别出心裁的设计，即使在当时是最好的，随着时间的流逝，给人的感觉与印象总会发生变化。因此我们会邀请各个时代的顶级创作者参与发表意见与监修，共同进行策划开发。与此同时，我们非常重视制作经典基本款纸品。”

竹尾在推荐纸张使用方法方面也颇下了一番功夫。策划部市场开发小组成员山根千春女士向我介绍了他们 2013 年开发的“气包纸”。

“当时市面上兼具强度等实用性与良好手感的包装盒用纸不多。因此我们邀请创作者及造纸厂家共同开发了这款纸张。它现在已经被广泛用于化妆品和日式点心的包装盒，以及图书、DM 等领域。”

“气包纸”这个名字的意义是“能够‘包’裹送礼人心情的纸”。

任何一种纸张都有它独特的名字，其中包含着对市场的周密调查和对时代的分析，以及它诞生的故事。

“纸张将会消失，数字产品会取而代之”的说法由来已久。在这样的时代，青柳先生和山根女士却进入了纸张公司，以销售纸张为生。

他们究竟怀有怎样的动机，怀抱着何种喜悦呢？进公司 26 年的青柳先生说：

“‘无纸化’这个词为人津津乐道，最近电子书也成了热议话题，当下确实已经不是写真集能卖 50 万册的时代了。但是商铺的小册子反而在增加。我们的客户基础构成发生了变化，普通老百姓也可以使用喷墨打印机自己进行印刷了。因此我们预感特种纸的需求会越来越大。这种以往只在印刷业界使用的生产物资，今后将成为个人客户使用的消费物资，这个层面的变化将会进一步扩大。因此我们的展览已不仅面向平面设计师，还会邀请建筑师共同策划，将纸张运用到室内装潢等更为广泛的领域。”

也就是说，他们坚信纸张有更为广阔的可能性。不可思议的是，和纸制作家森田千晶女士（168 页）也说过同样的话。青柳先生的语气平实，没有喊口号式的高谈阔论，却充满经验与自信的人独有的分量，以及时刻直面时代潮流，对纸张有着透彻了解的人们所特有的毫不动摇。